一,新保守主义的发源地—纽约

如果要解释新保守主义是如何出现的,就必须把历史放回到冷战初期的纽约知识界。新保守主义它不是从五角大楼里诞生的,也不是从智库里被设计出来的,而是由一群在纽约市立学院、布鲁克林公寓和几家小杂志之间往返的年轻知识分子中开始的。

这些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保守派”。他们的背景几乎一致:年轻时读马克思和托洛茨基,参与左翼社团,对苏联抱有某种期待,同时对美国政治生活持批判态度。换句话说,在他们的最初的知识结构里,“美国”并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但冷战的早期事件——布拉格、匈牙利、苏联对东欧的控制方式——让他们逐渐意识到,原本寄托理想的对象并不可信。他们没有因此回到传统意义上的美国保守主义,而是处于一种“需要为世界寻找新的政治解释框架”的状态。

这种心理状态对理解新保守主义非常关键。它并不是一套完整的理论,而是一种“对世界应该如何前进”的直觉。随着苏联的形象崩塌,他们把这种直觉从原本的左翼叙述中抽离出来,开始把它放在美国身上。并不是因为美国比以前更值得信任,而是因为当时的国际环境里,他们找不到第二个能够承载这种“解释世界的能力”的对象。

Irving Kristol 是这一群体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先从纽约市立学院的托派学生变成《Commentary》的编辑,再到后来参与创办《The Public Interest》,他的经历几乎完整展示了这种思想位移的过程。他的写作并不追求学术化,而是试图用清晰的方式说明美国所面临的问题,并把美国放在一个更大的历史结构里看待。这种写作方式后来被视为新保守主义的语气,但最初它更多是一种知识界内部的表达习惯:他们不再把美国视为被批判的对象,而是把它视为一个必须承担解释世界角色的主体。

这并不是一个瞬间发生的变化,也不是某个理论突破的结果,而是一种逐渐累积的叙述方式。当他们在 Commentary 或 Encounter 这些杂志上写作时,他们的目标不是提出某种学说,而是把美国放在一个可以让他们自己理解世界的位置上。这种写作方式在当时的冷战氛围下非常容易获得共鸣,因为它满足了美国社会在面对苏联时对自我定位的一种需求。

这些杂志本身并没有很大的规模,但它们为这些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稳定的平台,使他们的表达逐渐从纽约的内部讨论扩散到更广的政治空间。他们写的文章并不复杂,也不强调理论框架,它们的力量在于不断重复一种基本判断:美国在冷战结构中不能把自己视为旁观者,而必须进入一个“如何行动”的位置。

这种语言后来被定义为新保守主义,但在当时,它只是一个从左翼内部抽离出来的叙述方式在冷战中的延续。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新保守主义不是一个思想的起源,而是一种心理位置的重组。它既保留了这些知识分子早年形成的历史感,也把这种历史感重新安置在美国身上。

当这些人逐渐进入大学、媒体、智库之后,这种叙述方式才开始从纽约的知识圈进入华盛顿的政治体系。但在进入政策圈之前,它已经在杂志社里形成了完整的写作结构——不是由理论支撑,而是由一种对美国在世界中应该承担什么角色的直觉支撑。

如果单独看 Irving Kristol 的写作,很难想象他后来会被称为“新保守主义之父”。他的早年生活与后来所代表的那套意识形态几乎没有任何表面上的相似之处:他出生在布鲁克林的一个犹太移民家庭,父母来自东欧贫苦社区,语言、阶层、文化都处在美国社会的边缘位置。这样的出身本来不会自然通向美国政治的中心。但正因为这种距离感,他对美国的理解也并不是从“美国是什么”开始,而是从“外部世界是什么”开始。

对他那一代的犹太移民而言,斯大林体制并不是抽象名词,而是亲族、朋友、邻里实际经历过的恐惧结构。许多从东欧逃出来的家庭带着一种完全无法缓解的记忆:人从街上被带走,没有审判,然后杳无音讯;托派和犹太左翼在苏联境内被清洗;作家、教师、工会组织者消失在劳改营;而这一切往往没有留下可追问的解释。

这种“没有解释”的经验对新保守主义的形成极为关键。Irving Kristol 在大学时期仍然深受左翼思想影响,但随着苏联镇压东欧、托派被清洗,再加上后来《古拉格群岛》出版后形成的道德震撼,他逐渐意识到,一个试图自我解释世界的全能体系可能会在自信和傲慢之中制造恐怖。这种恐怖不是因为某个政治人物,而是因为整个体制把自己放在历史中心位置,认为自己有义务和能力重塑新人类。

这些事件使他的政治反思不断远离左翼传统,但他并没有走向保守主义意义上的“秩序”与“传统”。对他而言,问题不是革命,而是解释世界的方式本身需要改变。苏联失败的根源不只在于它动用了暴力,而是在于它相信自己拥有一种超越现实的历史正当性。这也是后来新保守主义语言里最难被人察觉的成分——它并不是简单的右翼反应,而是一种对“历史方向必须被掌握”的执念,这执念原本来自左翼的历史观,只是逐渐被转移到美国的叙事逻辑身上。

Irving Kristol 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想法。他真正的转折,是在 Commentary 的编辑桌前慢慢形成的。那时的 Commentary 是一个独特的平台:它既是美国犹太知识界的精神之家,又是纽约自由派内部的角力场所。许多后来被称为“新保守主义者”的人物都在这里进行过最初的思想探索。

他们共同面对的,是同一个问题:苏联模式不可信,但美国是否可信?他们没有立刻得到答案,但他们越来越倾向于认为,美国至少比其他体系留下了更多的开放空间,而开放空间意味着解释世界的可能性没有被完全关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开始从一个“被批评的国家”逐渐变成一个“需要承担解释世界责任的国家”。这种心理位移在后来看上去像是意识形态,但在当时,它只是纽约知识界在冷战经验中形成的一种习惯性判断。


二,Bill Kristol:在权力结构内部长大的新保守主义一代

如果说 Irving Kristol 那一代的新保守主义者们,是在对左翼幻灭、对苏联失望之后,才把“解释世界的责任”转移到美国身上;那么 Bill Kristol 则完全不同。他并不是在寻找一个可以承载历史意义的国家,而是在一个已经被默认处于历史中心的位置的美国社会中成长起来的。

他出生时,他的父亲已经完成了新保守主义的奠基。他们讨论的政治语言,不再围绕“世界哪里出了问题”,而是围绕“美国应该做什么”。对 Bill Kristol 而言,美国不是一个需要被论证的对象,而是一个已经站在行动起点上的主体。这种差异非常关键。父亲那一代人仍然带着犹豫、反思,以及从历史失败中生成的警惕;而 Bill Kristol 所继承的,是一种已经被整理好的判断框架——美国是可以、也应该介入世界事务的国家。

他在哈佛接受训练,这种训练并不强调社会结构或历史限制,而强调政治意志、判断速度和方向感。在 Harvey Mansfield 的课堂上,政治不是被拆解分析的对象,而是一种必须被迅速把握的行动场域。一个判断的价值,不在于它是否全面,而在于它是否能推动局势向前。也就是说,政治不是不断协商的过程,而是“信息不完整的情况下承担责任的行为”。

这使得 Bill Kristol 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思想继承者”,而是一个实践者。他并不沉迷于为新保守主义建立理论体系,也不热衷于回溯思想谱系。他关心的是:如何让一种判断成为主流,如何让犹豫显得不负责任,如何让“现在必须行动”成为唯一合理的选项。

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形成了根本差异。Irving Kristol 仍然属于杂志时代的知识分子,他的影响来自长期写作与思想塑形;而 Bill Kristol 则属于权力时代,他关心的从来不是“说服是否成立”,而是“说服是否成功”。

要理解 Bill Kristol 在美国政治中真正扮演过什么角色,仅仅说他是“新保守主义的重要人物”是远远不够的。关键不在于他写了什么,而在于他通过什么样的组织形式,把判断提前送进了政策通道。在这里,一个在中文语境中经常被一笔带过、但在美国政治史上极为关键的组织,必须被具体解释出来——新世纪美国计划(Project for the New American Century,简称 PNAC)。

PNAC 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智库。它不以研究报告见长,也不试图构建复杂的理论模型。它的功能非常单一,却异常高效:提前为美国可能采取的军事行动制造“方向共识”。它并不负责回答“事实是否充分”,而是提前回答另一个问题:美国是否应该行动。

PNAC 的成员名单本身,就说明了它的真实位置:切尼、拉姆斯菲尔德等,这些名字后来全部出现在布什政府的政府阁员。换句话说,这并不是一个“影响政府”的外部团体,而是一个为未来政府预先铺设语言和判断的核心圈子。

1998 年,PNAC 向克林顿总统递交了一封公开信,明确主张推翻萨达姆政权。必须强调的是:这封信写成时,伊拉克并未对美国构成任何紧迫威胁,也不存在所谓“迫在眉睫”的安全危机。它的论证方式并不基于情报,而基于一种更根本的判断:如果美国不主动重塑中东秩序,它就会失去作为唯一超级大国的历史主动权。

这正是 Bill Kristol 所擅长、也最坚定传播的一种语言。他并不负责情报工作,也不参与军事规划,他真正承担的角色是另一件事——让这种判断在政治语言中“听起来像常识”。911 事件发生后,这套语言终于找到了现实入口。关于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WMD)的叙事,并不是从一份确凿无疑的情报开始的,而是在政治语言中被不断放大、重复、强化,直到它压倒了所有不确定性。

在这一过程中,新保守主义者扮演的角色,并不是外界想象中的“捏造证据”的阴谋者,而是系统性忽略反证的推动者。当时CIA 内部存在怀疑,联合国核查员提出反对意见,欧洲盟友态度犹疑——但这些声音在当时的政策语境中,被统一贴上了标签:拖延、软弱、缺乏决断力。

Bill Kristol 在媒体上反复强调的,从来不是某一条具体情报是否成立,而是一种姿态,一种道德压力式的判断:如果美国现在不行动,它就会永远失去塑造世界的能力。正是在这一点上,新保守主义在伊拉克战争中的作用才真正显现出来。战争并不是在“我们是否确认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个问题上被决定的,而是在另一个问题上被决定的:美国是否还愿意为自己的历史位置承担风险。

等到战争开始,叙事已经完成;而等到事实证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不存在,叙事却已经无法撤回。这并不是某个人的道德失败,而是一整套政治语言机制的崩塌。而 Bill Kristol,正是这套机制最成熟、也最自觉的实践者之一。

说起来,我在九十年代末曾在华盛顿拜访过 Bill Kristol。那次会面非常随意,我去了他所在的智库的办公室,那里没有什么权力场景的痕迹。我们谈的是中国民主化和制度转型,那是当时中国知识分子最常提及的议题。

在当时的场合里,他更像一个杂志主编和智库负责人,言谈克制、语气温和,没有任何“政策执行者”的姿态。替我们安排会面的人,没有强调过他的政治履历。对当时的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对中国问题感兴趣、立场明确的美国公共知识分子。

和许多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我当年所接触到的西方所谓的民主,都是一些文本,观点和价值立场,而不是这些文本和观点如何在美国政治内部被转化为战争、制裁和干预的具体机制。新保守主义在美国政府内部的影响力,在那个阶段对我们而言几乎是不可见的。

很多年后,当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他对川普的激烈批评,和推特下留言对他的讥讽,再回头追溯新保守主义的历史脉络时,这条线索才逐渐变得清晰:我当年面对的,并不只是一个思想人物,而是一个深度参与塑造美国对外政策语言的人。也正是在这个回溯过程中,我才真正理解:他成为反川普主义的代表性人物,其实是非常自然的。

川普主义否定的,并不是某项具体政策,而是否定了那套他一生都在维护的政治判断方式——否定“美国必须行动”的语言,否定精英对美国叙事的垄断。川普不需要新保守主义的语言,他甚至刻意破坏这种语言。

对 Bill Kristol 而言,这不仅是政策分歧,而是他信奉的政治信仰的崩塌。他反对的,并不只是川普这个人,而是一个不再相信“美国必须承担领导自由世界的重任“的使命。从这个角度看,他从新保守主义的执行者,转变为反川普主义的旗帜人物,并不是立场的改变,而是价值观的一致和坚持。只是他所希望代表的美国价值,已经不再被美国社会所接受。

而我之所以在多年之后才能真正理解这一点,也正是因为:人不是由观念组成的,而是由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从事的职业,在制度中的位置、掌握的语言权力、以及他们曾经成功或失败所经历的现实结果所塑造的。


三,中国知识分子的滞后位置:为何新保守主义在中国以“自由主义”的形式被最虔诚地接受

在重新梳理新保守主义形成的历史时,尤其是在回看 Kristol 父子各自的成长背景、家庭经验与他们所处的时代位置之后,我反而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处境产生了一种更为复杂的理解。这种理解并不是来自过去我已经做过的反思和批评,而是来自对一条观念思想在时代变迁中所形成路径的重新辨认。

如果只从时间上看,中国知识分子的“觉醒”确实来得更晚。无论是对苏联体制的反思,还是对宏大历史叙事的怀疑,都比新保守主义那一代奠基者迟了几十年。但当我把注意力从年代顺序移开,转而观察他们各自经历的精神过程时,却发现两者之间并不存在那种由时间带来的断裂。

新保守主义最初那一代人,尤其是拥有东欧背景的犹太知识分子,本身并不是保守主义的自然继承者。他们同样经历过对某种历史必然性的信任,也曾在年轻时把希望寄托在一套能够解释世界、为人类指引方向的理论之上。正是因为这种投入足够深,当斯大林体制的暴力逻辑逐渐显露——清洗、劳改营、对东欧的军事镇压——那种幻灭才显得格外彻底。他们开始意识到,真正值得警惕的,恰恰不是某个具体政权,而是那种自信到不再需要面对现实的历史叙事本身。

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转折,在很多方面其实沿着相似的轨迹展开。无论是秦晖早年加入共产党,还是蔡霞长期在党校体系中任教,他们后来对中国体制的幻灭,也同样在长期观察、比较和理解苏联和中国自身经验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这种反思并不来自简单的价值对立,而来自对体制运行逻辑的认识,来自对“历史必然性”这一说法本身的动摇。

在这一点上,两者的精神起点并不遥远。真正拉开距离的,并不是觉醒本身,而是中国知识分子觉醒之后所能进入的世界。新保守主义那一代人,在完成从左翼幻灭到“美国中心”的思想位移之后,并没有停留在精神层面。他们进入杂志,进入大学,进入智库,最终进入制度内部。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并不是只用于表达立场,而是逐步被制度吸收,转化为政策判断、战略选择,甚至具体的战争与干预行动。也正因为如此,这些语言最终必须面对现实的反馈,必须承担失败的后果,也必须接受来自现实的反噬。

而中国知识分子,恰恰在这一步上被整体切断了。由于他们缺乏来自社会自身不断生成的思想资源,也缺乏可以持续展开公共讨论的公共空间;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任何制度化的路径,能够把自己所信奉的观念转化为现实行动,更不可能为这些观念在现实中的失败承担责任。思想在这里被限制在一个高度抽象的层面,无法进入实践,也无法被实践修正。(这个问题我前不久在讨论秦晖等人的问题时已经有过论述)

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新保守主义中最容易被剥离出来、也最具道德吸引力的一部分——自由主义叙事——逐渐成为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所依附的精神资源。民主、自由、人权、普世价值,被当作一种纯粹的道德语言来捍卫,而不再被理解为一套已经深度嵌入美国国家战略、并在现实中为干涉主义提供正当性的意识形态结构。

在这个过程中,一种很难被察觉到,却极其关键的错位悄然形成了。

中国知识分子所接触到的,是文本中的新保守主义,是经过抽象、道德化处理后的自由主义语言;而他们并不了解,也几乎不可能真正了解,这套语言在美国政治中是如何被制度化、如何被用来推动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以及一系列对外干预行动的。语言在这里脱离了它原本所依附的权力结构,成为一种看似自足的价值体系。结果是,语言自然成了他们唯一能够用来参与公共事务的工具。

当思想无法变成公共政策,当判断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检验,语言只能不断在自身内部被强化,立场被不断提升,被不断道德化,现实的复杂性被逐步压缩。那些原本用来推动行动的纲领、叙事结构和道德宣示,虽被中国知识分子非常完整地继承下来,但因为没有与现实接触的应用场景,只能沦于空洞的说教。新保守主义的语言,在不自觉中被当作一种中国知识分子当作了“普世立场”加以维护,而它作为意识形态的属性,却恰恰在这个过程中被遮蔽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新保守主义中的自由主义叙事,与共产主义曾经宣称的人类愿景,在底层逻辑上并非毫无相似之处。它们都以历史方向为前提,都相信价值可以超越现实成本,都倾向于把复杂世界压缩进一套自我正当化的语言之中,只是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词汇。

美国在伊拉克战争之后,正是因为逐渐意识到这套叙事已经无法继续为干涉主义提供道德基础,反而把国家拖入长期的道德与战略困境,才开始尝试与新保守主义拉开距离。对美国而言,这是一次被现实逼迫出来的修正,而不是理念上的胜负。

但在同一时间,中国的大部分自由派知识分子,却仍然停留在这套叙事最具吸引力的阶段。他们把它当作自身政治立场的起点,也把它当作判断国际事务、反对川普主义的重要依据。语言依然完整,立场依然清晰,却越来越难与现实发生真正的对话。

于是,一种多重错位开始叠加。

当美国试图摆脱新保守主义时,中国知识界仍在用它解释世界;当美国开始反思“普世价值叙事”的政策后果时,中国知识界仍在通过它确立道德位置;当美国在能力下降中重新计算风险与边界时,中国知识界仍然使用旧有的语言期待世界继续按照原有的坐标运转。

这种错位并不表现为简单的判断失误,而更像是一种持续的失重状态。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在国际事务中,越来越难以发出真正独立、清醒的声音;而在面对中国自身正在发生的变化时,他们同样缺乏一套能够描述复杂现实的语言工具。

他们所掌握的,是一套已经在原生语境中失去效力的叙事;他们所依赖的,是一套无法落地、也无法通过实践修正的价值语言。从这个角度看,这种处境并不只是立场问题,也不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而更像是一个知识阶层在历史进程中被悬置起来的状态——既无法真正回到现实,也无法真正进入现实世界。


四,川普主义为何在中国知识界显得如此刺眼

在前面的脉络中,如果把中国知识分子的错位理解为一种长期积累的结构状态,那么川普主义的出现,更像是一道突然照进来的光。它之所以在中国知识界引发强烈不适,并不是因为它语言粗糙、姿态激进,或者不符合某种审美期待,而是因为它正面撞上了过去三十年里一整套已经习以为常的世界理解方式。

在这套理解中,美国并不只是一个具体的国家,而是一个价值承载体。它被当作规范本身,被当作判断国际事务时的坐标原点。美国的外交行动,被理解为价值的自然外化,而不是能力与利益的计算结果。新保守主义曾经为这种理解提供过完整而自洽的语言结构,使“民主”“自由”“人权”不仅成为美国内部的原则,也成为美国对外行动的正当理由。

川普主义从一开始就没有进入这套语言体系。它几乎刻意避开了所有关于价值的讨论,而是不断把问题拉回到一个中国知识界极少正面面对的层面:美国付出了什么,美国得到了什么,美国是否还能继续承担这些成本。对习惯于在道德语言中理解国际政治的人来说,这种提问方式本身就构成了一种破坏。因为一旦美国被还原为一个计算代价的国家,那套围绕它建立起来的价值坐标,就会整体失去支点。

这种不适,并不仅仅来自立场差异,而来自一种更深层的揭示。川普主义让一个长期被遮蔽的问题变得无法回避:自由主义在美国并不是反体制的力量,而是体制本身的一部分。新保守主义并非自由主义的偏离,而是自由主义在国家机器中的一种制度化形态。它与军事、金融、联盟体系深度绑定,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功地为美国的对外干预提供了道德语言。

在中国知识界,这一层往往被忽略。自由主义更多被理解为对权力的道德约束,而不是一种已经被嵌入权力结构的意识形态。当川普主义公开承认联盟可以重新定价、战争可以被否定、价值叙事可以被搁置时,这层遮蔽被直接撕开。结果不是简单的反感,而是一种失去立足点的困惑:如果美国自己都不再用这套语言解释世界,那么这些语言还能依附在哪里?

更深的冲击,来自于心理结构的变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知识分子可以通过认同“自由世界”来完成一种道德定位。哪怕无法参与实际政治,也可以在价值上站在“正确的一边”。这种认同不需要承担现实后果,也不需要面对政策失败,它更多是一种精神位置的确认。

川普主义取消了这种位置。它不提供“正确一边”,也不提供历史方向感,它只不断追问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你是否愿意为你支持的立场付出代价。这使得以语言表达和道德立场为主要公共功能的知识群体,突然失去了熟悉的发言空间。不是因为他们说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已经不再被现实所需要。

从美国内部看,川普主义并不是一次偶然偏离,而是一个长期积累后的结果。伊拉克、阿富汗、乌克兰的问题,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现实:财政、产业、军力和社会动员能力的边界已经清晰可见。当能力下降而叙事不变,政治系统必然发生断裂。川普主义只是把这种断裂,用最直接、也最不修饰的方式暴露出来。

中国知识界并不处在这一结构中。他们不需要为美国的战争买单,不需要面对选民的反弹,也不需要解释国家资源的持续消耗。这使他们可以长期停留在一套已经失效、但在语言上仍然完整而优美的世界观中。当川普主义出现时,被打断的不是某个具体判断,而是整个意义结构。

也正因为如此,川普主义在中国知识界引发的反感,往往比它在美国国内更为强烈。这并不是因为它更“危险”,而是因为它拆解的是一种外部依赖型的意义来源。它否定的不是某个立场,而是支撑这些立场成立的那套世界叙事。

从这个角度看,中国知识界对川普主义的抵触,并不是针对某个政治人物,而是一种对时代转换的本能抗拒。他们所抗拒的,并不是川普本人,而是一个已经无法再用熟悉的道德语言来解释的世界。

而在美国,川普主义之所以成为结构性必然,恰恰因为美国必须在能力彻底耗尽之前,先放弃那套无法兑现的叙事。川普并没有提供一个更高尚的方向,他只是迫使美国承认,方向本身必须服从能力。

这一调整对美国而言是现实层面的收缩;
但对中国知识界而言,却意味着过去三十年所依赖的思想坐标,正在整体失效。


五,新保守主义的终局:不是被否定,而是被舍弃

当川普主义以如此粗粝、缺乏修辞、甚至令人不适的方式出现时,新保守主义事实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它的终结,并不是因为有人在理论上驳倒了它,也不是因为它在道德上被宣布为错误,而是因为支撑它运转的现实条件已经被逐步耗尽。

新保守主义从来不是一套可以自我维持的思想体系。它依赖一个前提:美国拥有足够宽裕的财政空间、稳固的工业基础、可持续的军事动员能力,以及一个愿意长期为对外承诺付出代价的国内社会。在这些条件尚未显现边界时,它的语言可以覆盖失败,它的战争可以被解释为“尚未完成的使命”。

当这些条件开始松动,语言就逐渐失去了重量。

伊拉克战争并不是新保守主义第一次遭遇挫败,却是第一次无法被叙事消化的失败。阿富汗撤军不是一次策略调整,而是美国承认自身承受能力极限的标志。而俄乌战争,则把一个更难回避的问题摆到了台前:如果战争既无法被赢得,也无法被结束,那么继续坚持它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在这一刻,新保守主义的语言开始全面失效。它仍然能够动员情绪,却无法组织现实;仍然能够制造道德压力,却无法提供可持续的路径;仍然能够指认敌人,却无法解释代价。这并不是道德的破产,而是功能的枯竭。

川普主义并没有击败新保守主义。它只是出现在一个新保守主义已经无法继续运转的时刻。它用一种极不优雅的方式,说出了一个美国政治体系早已无法回避的事实:一个无法承担全球秩序成本的国家,如果继续扮演全球秩序维护者,只会制造更大的风险。

因此,新保守主义的终局,并不是被谁取代,而是被现实迫使退出。它不会彻底消失,也不会被正式清算。它仍然会以道德语言的形式,残留在智库、媒体和公共讨论中,被反复调用。但它已经不再是政策的起点,也不再是国家行动的默认理由。它从一种能够驱动国家行为的意识形态,退化为一种表达情绪和立场的语言资源。而这,往往正是意识形态走到尽头时才会呈现的状态。

新门罗主义并不是一个新的宏大愿景,它甚至算不上完整的理论。它只是美国在新保守主义失效之后,为自己找到的一种最低限度的自我说明方式:不再试图解释世界,而是尽量避免被世界拖垮;不再以价值为名扩张边界,而是以风险为名重新计算边界。

从这个意义上说,新保守主义的终结,并不意味着世界变得更道德,也不意味着美国变得更理性。它只是意味着一个时代已经结束——那个时代允许美国把能力当成信仰,把干预当成责任,把战争当成叙事的一部分。而今天,美国已经无法继续这样生活。这既不是悲剧,也不是觉醒。它只是一个帝国在能力边界面前,不得不做出的调整。

新保守主义的故事,今天先到这里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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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写者

陈军
复旦大学哲学系毕业,企业家,投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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